蜷缩在铁笼当中的克劳礼，黑白斑驳的头发自前方垂下，遮住脸孔。脱臼的膝盖虽然在监禁前已被老骑士接好，也进行了止痛的处理，但胸中的挫败感却无法轻松磨灭。
虽然法杖遭到没收，外袍也曾一度被剥去，所幸里面的衣服还在，缝在衬衣内侧的两张魔印依旧是保密的状态。
不过是区区一个北方小国的女王，克劳礼心想。单凭自己在魔法师协会和格罗亚帝国当中的地位，晾她也不敢关自己多久。那两个光耀骑士也是。事情变成这样，他们铁定在头痛回去之后要如何交差。
但是……
“住笼子的滋味如何呀？”
克劳礼猛然抬头。
拥有非人般俊美相貌的少年一撩红袍，在笼子前方的一只木箱上坐了下来，双眼倒映着两人中间尚未燃尽的火堆的橙红。
“是你！”
“嗯，是我。”
“为什么你……你没受伤？我明明用秘术飞弹——”
“击中了我？”亚狄斯抿嘴一笑，“怎么说呢……该说是太久没有见到人类施展魔法，还是单纯不想摧毁你的自信心？嗯……或许是两者兼有，所以才随随便便挡了一下，留了点小伤口在身上——托这个的福，刚刚饱餐了一顿，十七岁处女的血。”
克劳礼冰蓝色的眼睛慢慢睁大。
“怎么？你该不会到现在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吧？”
“你……你才是……它……”
“说什么‘它’啊，真不懂礼貌。你既然知道我的真实身份，还想消灭我，肯定也知晓我的名讳。索万·托拉普那家伙，好歹还知道叫我的名字——即使他一心只想宰了我……唉，真是怀念。那家伙还在这个世界吗？”
克劳礼攥着栏杆，冷汗不停从额角滚落。他说索万·托拉普……那是创立了魔法师协会的始祖级人物，是当初的五位英雄之一，更是克劳礼最为尊敬崇拜的偶像。
“他五百多年前就过世了。”
“是吗？”
亚狄斯闭上眼睛，慢慢呼出一口气。那家伙可不会老死——魔法师协会中有人知道么？要是没人知道，那就有意思了。
“你……戏弄了我……”
“到现在才反应过来么？”
“那个小女孩……你是故意的！”
“对，我是故意的。说吧，说说我是怎么戏弄你的，好让我确认一下你没有搞错了的地方。”
克劳礼皱紧眉头。不，就算法杖还在也没用，它的实力已经原非我的秘术所能对抗的了——但是，也许还有机会。如果我能利用他的自大，再配合两张魔印的效果……
还有机会。
青年的意念再度恢复坚定。平复情绪和呼吸后，他开口说：“我是因为索万·托拉普的预言，才会知道你归来的日期和大致地点。他预见到你会为自己招揽一个仆人，成为猎食的助手，也预见到你会改变自己的相貌，以巧妙的方式和姿态融入人类社会……而这些，你心里也一清二楚。”
少年的笑容令他不寒而栗：“没错。”
“所以，你带了一个小女孩在身边，让我误以为她才是你，而你是预言中的仆从。你猜到我今晚就会行动，所以催眠了她和那个侍女，把我引到那个石阵去，然后在最关键的时刻带着两个四肢发达的傻瓜赶到，在他们两个眼前表演一番舍身救人的戏码——实际上你根本不会受伤，但是除了你自己，没人知道这一点。”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亚狄斯双肩抖动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。“说实话，我原本根本没指望你会上当，只是想看看你的表情，可你居然还真的信了……拜托，不要整天依仗着自以为聪明的脑瓜，偶尔也用用眼睛吧，血脉平庸的人类当中，怎么可能有人长成我这副样子。”
克劳礼因受到打击而脸色发青。
“我以为……是诱饵。给予仆从过分出众的相貌，然后自己伪装成最无害的孩童的模样——”
“诱饵？别自作多情了。你这种水准的家伙，也好意思拿自己当狩猎的一方？”
青年垂下头，瘫坐在铁笼里。
“我曾经在古籍当中读到过。已经灭亡的努伊拉人称你虽是混沌黑暗的产物，却拥有同人类相当的智慧。”
“‘同人类相当’？原来那些自大的巨龙奴役者当中，也会有人说这么好听的话啊。你还读到过什么？”
“索万·托拉普在他的回忆录中，用暗号的方式藏下了关于你的预言，还有他对后辈们的警告。六百年前的六位英雄消灭了你的肉体，然后‘圣子’伊澈借助圣主的力量将你的灵魂封进地狱，令你永不可重返尘世……但那是个谎言，这个谎言一旦揭开，圣城教廷的权威将会遭到彻底的摧毁。”
“说出来吧。放心，不会有人听见的，看守你的士兵已经被我赶走了。”
克劳礼环顾周遭，确定的确没人，才缓缓说道：
“光辉之主通过他的使者降下神威，并非是为了拯救世人，而是因为‘圣子’伊澈同他达成了一个契约：将你的灵魂关在一个遥远的、荒芜的世界，直到时间的尽头，除非你能找到某种恢复形体的方法。一旦你找到了，光辉——不，门与钥之神，就会为你开启回归的大门。”
少年眼中流露出玩味的神色。“本该是一场公平的赌。但是，伊澈知道我恢复形体的唯一方式就是活人的血。哼，我猜他同那位闪耀的神达成的契约不止这一个，肯定还有‘我为你兴建供奉的殿堂，换取这个世界没有活人能被送往那个世界’吧？”
克劳礼表情凝重地点点头。这是一直令他想不透的一点。契约的效力是毋庸置疑的，“圣子”伊澈背后的那位神灵也从不毁约。然而大魔法师索万·托拉普的预言已被证实，这个本该永远不再重见天日的邪神，如今正活生生地坐在自己面前，甚至还带着格外明媚的笑容。
那么，唯一可能的解释，就是……
“知道吗？其实除了这个世界，还有其他地方，也孕育出了人类这样的生物——虽然稍微有点品种上的差异，使用的语言也很奇特，但是在对欲望的执着，还有血的味道这两个方面，差别微乎其微。”
克劳礼心情沉重。“我早就想到可能会是这样，可是……”
“可是什么？”
“我本来应该能够阻止你的。”
“阻止我？你是说阻止契约的内容生效？凭你一个凡人？”
俊美邪神仰面大笑。
契约还有一部分，克劳礼险些脱口而出。准确地说，是索万·托拉普在预知邪神将会回归之后，同门与钥之神补订的另一份契约。大魔法师并未记载他向光辉的神灵提供了什么作为交换，但是神灵给予了一个咒语，只要在邪神降临之际，作为第一个亲眼见到他的人类，指着他清晰地、完整地念出咒语，就能将他立即驱逐到其他世界……
“作为仅有的几个知晓可怕秘密的人，我必须试一试。”
“所以你才派人去杀夏洛塔·伊玟戴尔女王，只因为她将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？”
克劳礼再度遭受心理上的重击。“你……你连这也知道？这怎么可能？契约签订的时候你已经被放逐了！”
“我虽然被放逐了，但我有六百年的时间琢磨我最熟悉的死对头会怎么行动。不过，你这家伙的想法，反倒叫人琢磨不透——杀掉夏洛塔又如何？只要我回来，总会有人见到我，而且十有八九是个不知道咒语的普通人。”
“我算错了时间……本来只要杀掉她，我就能成为第一个见到你的人，把你驱逐回你该去的地方……”
亚狄斯挑起眉毛：
“我该去的地方？为什么？我不过是想待在人类中间，过不那么无聊的生活罢了。”
“因为你是邪恶的神灵，只会为世界带来灾难。数百年前的‘伟大战争’正是因你而起，努伊拉人正是因为崇拜你才会变成狂暴嗜血的民族。控制龙族的能力也是你给他们的。”
“不对，是另一个家伙，一个跟我同样有对人类的爱好，却特别喜欢给你们强大的力量然后看你们自相残杀的家伙。是他的教唆，同我无关。我对人类所在的世界的‘玩法’，也跟他不同。”
“‘玩……法’？”
唉，这个家伙，还真是什么也不懂。少年撇撇嘴，对对方一脸茫然的模样感到非常失望。
深红眼眸中，兴趣正迅速消逝。
“你很怕我吧？”
青年没有直接作出回答，而是说道：
“如果我所读到的记载没错，任何普通的刀剑都无法杀死你，只有魔法才能对你造成损伤；你的身体不会衰老，能在人类无法生存的地方生存，即使肉体被摧毁，只要设法重塑就能继续活下去；你靠血肉为食，但偏爱某些少女的血，因为她们的血能给你带来更强大的法力；你使用魔法的方式和人类不同，不需要任何辅助手段，而且你的神智和精神比人类要强大数倍——就算是对人类而言几乎不可能的法术，你也能轻松施展。”
“真详细啊，看来你没少做功课。”
“也许还有更多。”克劳礼说，“你一定比这还要……强大。”
亚狄斯不由笑笑。如果让这人知道我同所谓“圣主”和“已故的大魔法师”之间的关系，这可怜虫大概会直接吓疯吧。
“是啊，我的能力并不仅限于此。不过，只是因为这些，我就应该被畏惧和厌恶吗？”
克劳礼心情沉重。稍微权衡了一下对方是否会因为谈话取走自己性命之后，他决定实话实说：
“你的存在，对这个世界而言，是巨大的威胁。”
“对这个世界？还是对你这样的人？”少年叹息，“居然妄想通过杀人阻止预言……你在人类当中应该算是很博学得了，结果却连‘预言’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？”
“‘预言’……是对后人的警示。”
“愚蠢。”
亚狄斯从木箱上起身。再这样谈下去又会回到六百年前的陈词滥调，这些自己早就已经听够了。
“‘预言’的意思，是‘无论如何都会实现’。”
望着少年悠然远去的背影，克劳礼再次把手伸向藏在衣服底下的两张魔印。
如果没有机会阻止他，大魔法师索万不可能给他的后辈留下那么隐晦的预言。
必须阻止他，在他找到他的仆从之前……
必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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